[推薦序]
三十年前,三十年後
《時報周刊》社長 張國立
從小,我認為最神祕的地方就是廚房。從老媽的廚房到大小飯館的廚房,那裡面真是神祕──不,根本是神奇呀。
有記憶以來,對於「菜」,第一個印象就是紅燒肉。我大約才三、四歲吧,跟著老媽去康樂市場(今天台北市南京東路和林森北路口的公園,靠著欣欣大眾百貨那邊)買菜。老媽買了五花肉(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豬肉),買了薑,買了蛋,買了百頁結。回到家後,她鑽進廚房,我也想跟進去,但被老媽趕出來,她說裡面有火(有火耶,火對小男生多有吸引力呀)。
一個多小時後,老媽喊著「要吃飯囉!」,老姊還在她的書桌前磨蹭,我則乖巧懂事地早拿著大湯匙坐在飯桌旁。我知道老媽這天買了什麼,充滿了期待。等老媽捧著一個缽出來時,我看見從缽內冒出的蒸氣遮住了老媽半張臉,我看見那股蒸氣隨著老媽的腳步飄浮。老天,我看見的老媽根本就是走在雲堆裡地把一缽香氣四溢的晚飯放在我面前。
當老媽掀起缽蓋時,另一股更濃更密的蒸氣直撲我的臉,鑽進我的每一個毛細胞。就是那一刻,我第一次確認這個世界上有個叫張國立的傢伙存在。真的,就是那天我知道我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思考,和老媽、老姊或巷口的死肥豬胖子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按照我們家的嚴格規定,小孩的筷子或湯匙不准伸進菜裡,得由老媽來分,(她說)免得我和老姊打架。開玩笑,我怎麼會打老姊哩,我只會哭,老子哭死這個臭女生。
老媽的筷子伸進仍冒著煙的缽內,慢慢地,她的筷子出來了,前端有個暗紅色會彈跳的東西。對,就像巷口死肥豬胖子的臉頰。他跑步時,紅通通的臉頰會上下左右自己跳動。然後在煙霧雲氣裡,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被擱在白飯上,而且仍在繼續彈跳中。我瞪大兩眼看著它。那是種崇敬,和我日後走進日本奈良法隆寺見到大佛的感覺一模一樣。我的心靈得到徹底的淨化和平靜和興奮和滿足。
是的,即使在這麼多年以後,我仍肯定地說:人生的意義就是從那塊紅燒肉開始。不過,讓我更好奇的是,廚房內有什麼魔法,怎麼把一塊肥滋滋的五花肉變成吃到我每顆牙齒都會顫抖的紅燒肉呢?
廚房永遠是廚師的。我一直這麼想,在餐廳吃飯總得在那張菜單的範圍內點菜,但廚房裡一定有菜單上沒有的好料,全都進了廚師的肚子。不管我這個顧客多麼謙卑,多麼厚臉皮,多麼地死纏爛打,總是不能進廚房去看看廚師的私房菜。而這是這本書對我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們全是世界頂尖的廚師,他們會給自己吃什麼呢?
尤其是他們的最後一餐。
對,如果我有機會要求我的最後一餐,我會選擇什麼呢?
這個遊戲我曾和幾個朋友在某一段大學歲月時也玩過。那時我們都很窮,到了月底幾乎都只能拜託同學從餐廳夾帶一點白飯出來給我們配醬瓜吃。有一個月的月底,我和幾個窮小子躺在輔仁大學外語學院後面的草地上望著天空的星星,聽著肚皮裡青蛙叫。孫胖先說:
「喂,我們會不會餓死?」
「操,我們都會餓死,只有你不會。你他媽的脂肪最厚,你比駱駝還厚。」
「要是我們都會餓死,死前你們想吃什麼?」孫胖說。
「屁,要是有東西吃怎麼會餓死。」
「我說真的,你們死前想吃什麼?」孫胖說。
那天晚上我們對著月亮流了很多口水後,五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麻婆豆腐。」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沒餓死。孫胖把Ko San架到男生廁所,舌頭都快伸到Ko San的鼻孔裡去地說:
「擋個五百。少廢話,你看到我們五個沒,你認為我們五個會先餓死,還是你先被捶死?」
我們都沒忘記那天中飯的麻婆豆腐,僅孫胖一人就吃了十一碗飯。那是我們三十年前在死前一定要吃的飯菜:麻婆豆腐澆在一大碗堆得像富士山的白飯上。
孫胖是韓國僑生,大學畢業後去美國開了家餐廳,韓式的中華料理,有大滷麵,有水餃。我去加州出差時順便到他的餐廳吃飯,兩個人聊起當年。我問他,如果明天我們要死了,我們得在死前吃頓什麼。大胖不停用手帕擦他平均每五鐘會冒三公斤汗水的額頭。等到冒出了十五公斤後,他傻乎乎地笑起來:
「還是麻婆豆腐配白飯。」
這個遊戲到今天仍可以玩。我問張國立:他媽的老張,要是你明天,不,兩個小時以後就會掛掉,你現在想吃什麼?
我的最後一餐不是麻婆豆腐了。那是孫胖的。孫胖吃他的最後一頓時,他答應會找我陪他一起吃,所以我的最後一頓是,嘿嘿,鹹魚燒肉。用個瓦罐,把五花肉、百頁結、蔥、薑放進去,再加點糖和紹興酒,最後放進鹹魚,燉,燉他個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然後我會在蒸氣、在雲霧中看見老媽,並且用那塊又嫩又香又甜的紅燒肉,把我噎死,撐死,脹死……
- Aug 12 Tue 2008 00:17
終極饗宴(推薦序---張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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